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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光影像笔记73 | 张焕财

草场地工作站 草场地工作B站 2022-07-15

(张焕财在草场地,2005.11)


(张焕财在草场地,2009.5)


(张焕财在秦家屯,2017.8)


吴文光影像笔记73张焕财


我人生路上有幸认识一些人,张焕财是其中一个。焕财对我的“有幸”是,一个读中学就胸怀汹涌文学野心的陕西史家寨青年,身居乡野一旦摄像机落在自己手中,立马死死握住,屏住呼吸,镜头盯住周围乡党包括自己老婆,8年时间里成就出6部长片构成的“我的村子”系列。我的创作在2010年前后转向,刺激因素种种,包括焕财在内的“村民影像”是其中之一。

 

我和焕财相交从2005年村民影像计划开始,因为片子再因为片子而带出其它,我们相处(不只是认识)14年,这14年是焕财45至59岁,我49至63岁,所谓中年与创作捆绑一起的黄金/危险时间。这个时间段我们各自的创作应该发生点什么,再到我们两个人之间,也应该发生点什么。

 

焕财那边的发生,2005年他的第一部短片,涉及本村村委会不按规则操作的一次失败选举,片名《一次作废的选举》,紧跟着2006年他开始进入“我的村子”系列的第一部(2006)拍摄,焕财出手就放肆把自己的家庭生活(“我和老婆”)放入片中,并成为叙事主线,贯穿起其村子史家寨春夏秋冬一年的日常轮回,“汗珠摔在地上成八瓣”,一把麦粒捧在粗糙大手中从1数到101(验证收成方式之一),一对依然弯腰在田里的七旬老夫妻念叨着孙子学费和日子艰难……

 

一组组如此画面构成焕财的“史家寨人与场景”,一个据说从两千多年前始皇时代就存在的村子与人,延续至今的模样,从焕财镜头中流淌出来,其间伴随着焕财与老婆之间连绵不断的因日子不容易的唠叨抱怨碎碎念,由此构成焕财独有的“史家寨世界塑造”。

 

某种意义焕财是一种奇迹。我,一个影像作者,也是村民影像计划路上的焕财同伴,怀着兴奋刺激并嫉妒心情写了若干篇有关焕财片子的文字。

 

我以为这是焕财的影像创作正途,悠悠的,从容的,一点点实现“史家寨当代影像史记”构成。一个伟大的工程,自然路途遥远。我以为焕财明白这些,不必急,也不会想着马上变现,觉得他可以靠着他一贯的为生之道(开个小店兼顾村子的地),再有草场地工作站支持,就这么从容不迫走下去。

 

我错了。焕财早年就有的文学野心(自我奋斗成功被认可)从来就没有熄灭,一直燃烧着,燃烧成后来的现实欲望。他等不及了,他憋不住了,他要直奔“目的地”了。

 

2017年焕财带着素材到北京秦家屯驻站一个月左右,先剪出一个直奔“麻烦矛盾重重”的村委会选举,片名《选举2016》,镜头停留在选举现场(会场及外面围观村民),据焕财说,素材基本来自选举当天所拍,也就是一天或多一两天的拍摄。也不是没有人一天所拍素材可以构成一部牛逼片子先例,但看焕财这个,流水账一样还原选举进程,以及围观者们的议论(包含牢骚不满等等,这也是拍摄者焕财最看重的内容)。但我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12年前的2005年,焕财第一次拿起DV拍的短片《一次作废的选举》,早就把这个题意传达出来了。再有焕财以后的“我的村子”系列中也有“选举”内容,穿插在村子日常中的“唯一一次政治生活”,在焕财片中格外的刺眼。现在焕财以“2016选举”刺刀见红挑向所谓敏感题材,他的眼睛是红红的,脚下是虚飘的。

 

紧接着焕财又花三五天时间紧赶慢赶剪出另一部片子,素材来自焕财若干年在西安某劳务市场蹲守所拍“打工人买卖现场”,取名《西万公司》。这部片子我就直接拒绝看了。

 

去年,2018年,焕财借《选举2016》入选“中国独立影像展”在北京放映,来秦家屯小住几日,说又剪辑了一部片子。几天就剪辑一部片子(理由是没时间多待,必须赶回西安看店)。我也没看这部片子。

 

在写我看焕财今年新片初剪前,我用那么长的倒叙来铺垫,我想以我对焕财10多年片子拍摄追溯带出我的角度和态度,也想表明我对现在的焕财片子沮丧到了深重并接近绝望程度。

 

到今年这部片子,据焕财在邮件组所写,是有关他村子的唱戏。这个我听他讲很多遍了,秦腔,高昂,上天入地,声音撕裂的那种。昨晚焕财的“放映前发言”,我注意到,他用强调语气说,秦腔是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焕财新片初剪取名《村戏史记》,大概立意为“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立传。对,焕财说片长110分钟,即1小时50分钟。

 

前面我长长倒叙铺垫了我对焕财片子曾经的兴奋和后来的沮丧,看片前我是两种心理交叠,一是盼望焕财借“村人唱戏”回到他之前为史家寨人立传的影像方式,二是担心他依然焦虑着急直奔自以为“火爆敏感”实际却是陷阱泥坑。

 

希望与担心交织中,我进入影片。下面文字,我换一种方式,不谈观感意见,先直接描述我看片过程中心理及变化。

 

片子以“戏”为名,开始是唱戏,村里搭台唱戏,现场的,各种村民唱戏场景,人多的,人少的,露天的,家里的,用音乐串连,似乎表示着“唱戏遍及各个角落”“与民同在”之类。

 

如此“唱戏”段落中穿插出两个很长镜头的场景,一个是三五个男性村民在村口路边说村里唱戏的事,状态是闲聊(陕西方言是“谝闲传”“闲谝”等),仔细听下去,实际是端摄像机的张焕财“逗”或“引”着他们谈下去。这一处场景约20多分钟,巨长,说“长”是我觉得有“注水”感觉,就是一堆村民闲聊,如平时随性带出话题并兴致跟随云里雾里一阵,好像什么都聊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聊。这种场面很生活,但弄长到20多分钟,以期“把村戏历史一网打尽”,抱歉。小牛拉不起重车。

 

另一个很长的场景,也是20多分钟,也是村口路边一群人的闲聊,这次是有一个主讲,老年男性,他的讲,好像是一次经历,有马有驴,还有什么,不过我好像没听到“唱戏”之类的事。放映后讨论时,焕财说他要把这个段落放那么长,是觉得那个主讲者动作很夸张,就是一种现场表演(也是一种唱戏?)

 

若干唱戏加两个20多分钟超长场景,再加问一些村民从前唱戏的事,片子一个多小时过去,看到这里,我心里一片悲凉,不是片子内容的悲凉,是对焕财如此处置影像的悲凉感。这样的片子看得我难受死了!

 

我无法对片子还剩下的30多40分钟里还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报以希望。我一边看,一边想着,算逑,这么把片子混完吧,片子完了,我也不打算认真说什么意见(说了也白说,还伤我肝肺),今天到此为止。明天邮件组就敷衍说几句了事,晚上继续看我的篮球世界杯,这事就扔一边,可能永不再过脑。

 

意外这个时候出现了!镜头在一片庄稼地里缓慢行走,前面出现一个男人,他好像要种下一棵树。持摄像机者焕财和镜头里的男人打招呼说话,接着种树男人的脸从树枝丛中露出来,我一惊:这不是“记叙文”吗?

 

“记叙文”是这个男人外号,外号是我取的,10多年前焕财的“我的村子”系列片一部部出来,几乎每部都有这个男人,程来民,我对他的印象深是,他在一个长镜头里和焕财走在路上,他中学时爱好文学,他在讲一段爱文学往事;他有奇怪的文采,每年把家门口的对联写成针砭时事讽刺现实且超长(最长过百字);他蹲在家门口和焕财讲述一段他被骗到煤窑做苦力经历;他蹲在村口墙边抱着孙子,问焕财还写不写记叙文(中学作文叫记叙文,爱文学和写作叫作记叙文),所以我以后和焕财说起他的这个与村民不一样的乡党,就叫他记叙文。

 

好几年没在焕财片中看的记叙文了,他头发胡子花白,乱蓬蓬粘在头上和两颊。接下来,他在焕财镜头前稳稳坐下,开始一段他的另一个往事讲述。这个时候,我明显看到之前慌张忙乱晃来晃去的画面,终于稳当下来,在一片庄稼地里,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面对面坐着,讲述在走,甚至可以感觉到两个男人的呼吸……

 

这不就是“张焕财影像”吗?我激动起来,也欢呼起来,马上回头和坐后面的焕财互动,他大概高兴看到我的激动,说:重要的还在后面。

 

后面?现在片子都走到差不多1个半小时,还有“后面”的话,那只有20分钟左右了。那前面的一个多小时影像在干了些什么呢?

 

好吧,把“后面”看了吧。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又回到唱戏,过程中,一个男子(年轻点)跳到台上,他借舞台机会向在场的村里人表示他怀疑水利工程有猫腻,说去问村支书了,回答是与她(村支书是个女的)无关。接着是女村支书上台回应之前年轻人质问,回答是,水利工程是县水利局做的公开招标,应该相信政府,云云。片子这时走到结尾,最后一个画面是黑暗中有闪着警灯的车驶过……

 

这就是焕财说的“重要的后面”吗?如果是的话,那把我在看到记叙文所唤起的激动一棒子打灭了。这个焕财,他所追求的“重要”和我认为/理解的“重要”渐行渐远到这么长的距离了。

 

放映后讨论,我说我的意见是,张焕财在急躁焦虑(急需片子给自己带来更大实惠好处)中已经到了眼睛发红程度,所以才如此脑壳坏掉地处置素材做片子,这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而且完全背弃焕财最擅长最熟悉(如2012年之前他所拍片子)。焕财拍自己的片子很简单,回到“记叙文”(来民)这样的乡党面前,相处,倾听,端详,发呆……成就张焕财的伟大影像,这样做的结果完全可能是,焕财到死那天都等不到大红大紫发财出现,但这就是命。

 

今天看到焕财邮件发来昨晚夜里回去难眠后写下的心得文字,非常真实,非常直率,就是当时心情剖露。焕财形容自己做这个片子是一种“赌徒”心态,我佩服焕财的真实直率,而且点到穴上。

 

昨晚讨论临近结束前,我说当然焕财有自己的自由做他想做的片子,别人只是意见。我呢,因为凭借着14年和他的因创作而来的相处关系,我在说我的批评意见时,用词狠,重,是有一榔头砸醒张焕财的企图。当然,目的达不到就算逑,算我白动情。

 

昨晚我说了焕财有他自由做片选择,我有句话忍住没说,这句话现在可以说出来:焕财可以继续以影像去赌博,但我没那么多时间奉陪了。

 

(写于2019.7)


(补充:此篇文字写3千多字,花我四个多小时。最后一次吧。为什么写这篇文字?两个目的总有一个达到:其一,焕财放弃奢望赌注继续老实朴实拍摄自己村子;其二,焕财和我各走一路。


另外,为这篇文字公号我特意挑了焕财2005年草场地、2009草场地、2017秦家屯三个时间的照片。2021.8)



附文:张焕财



放映后张焕财所写文字

当你倾注了全身心的精力驱完成了一件事,这时候当头一棒一击,你感觉的不仅仅是蒙,可能就像是一个赌徒,忽然间输去了所有的资本。


我想放完了片子后讨论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额。


无需要怀疑观众的理解力和审美,是片子的传达不够,也或者是偏了题。


因为你不可能爬到每个观众耳边,去给他解释片子没能让观众看懂的,那藏在背后的东西背后的东西。


其实,说到预感,早就有预感的,就像赌徒那样分明知道可能要输光输净,一个都不剩,但是还是要心存侥幸,再试一把,直到彻底的心灰意冷。


片子开头是两大段的超长镜头,第一个长镜头二十五分钟,第二个长镜头,二十二分钟。有这两个镜头的原因是,我想尽量的让信息丰满,因为做为历史的记忆,细节的琐碎。可能是必须的。果不其然,我所担心之处,正好是这个片子不被看好的关键,一个片子一开始让人有想逃的的感觉,这实在是很磨人。因为在片子五十分钟里整个就是那种想逃的想法。你说说片子后面如何精彩,他却心已经跑出了片子之外。


你说你担心的事心里都不确定的事就不要再去试,这话听着在理,可也要看跟谁说?你跟一个赌徒说这些有用吗?或许就是没用的,只有他头碰到墙以后再说有用?


这会已经是凌晨的两点,我依然没有睡意,说是今晚的失望该是前所未有,那是真真确确的,我还适宜在这个行业里做最后一搏吗,真是看笑话的米都准备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搏了,还要想再最后一搏。这个事我得

回去后冷静再想怎么做下来要做的事?



一个事情做了近十五年了,还是没有出息,想想路到底有没走错。


明年就六十岁,六十岁会是人生的转折点,我该考虑转转的事了。


((20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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